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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视野

谈诗、书学习及其他

◇ 沈鹏
时间:2017-11-15 09:30:00 | 来源:中国书画


 

  
  开讲之前,先说点“题外话”。我先后收到两封索字的邀请函,上面赫然写着“纪念曾巩同志诞生998年”“纪念李时珍同志诞辰500周年”。虽然“同志”这个词在春秋时代就有了,但是将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又将明代药物学家李时珍称为同志,不知何等意义,为“尊重”或者随手写来?像这类的事,不免让人联想到当代风气用语不严,以致知识文化水平有所降低。又比如,刚才我来的时候一路看到围墙上很大的标语,每幅十到二十多字。但每个字经制作都压扁或拉长了,仿佛照了哈哈镜似的。书法,乃至绘画,古人早就说过“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不能随便变形的。像这样的事我初次遇到时,向有关方面提过意见。而且提的语气比较重,他们也觉得应该改,但久而久之,情况并未改变,甚至更严重。报刊为凑合版面用电脑缩扁了、变胖了、变瘦了,也不在乎。对美的理解很重要,哪怕这个设计编辑不会书画,也应该懂得起码不应该叫作品变形。不要小看这样的事,随时随地就在我们生活之中。如果我们平时在现实生活中都看到一些比较高水平的好作品,“近朱者赤”,大家的审美素养也都能跟着提高。但现在社会普遍存在审美意识下降的趋势,这是令人忧心的问题所在。
  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经典”两个大字,在英语里叫“classic”。“经典”本来是一个历史的存在,要经过历史的考验,站在历史的高度、文化的高度。孔孟老庄的著作都是经典。现代对王阳明的学术有了新的阐发,对他的“致良知”学说提出比以前可能更准确的评价,更深入认识他,这也有一个历史的过程。我说“经典”二字能滥用?会议主持人说他感受到当代文化界的“浮躁”,比如说书画工作者动辄“朝学执笔,暮已成家”,对于浮躁的学风,其实古人也早有这样的批评。有的大书画家自称他的画要多少年后才能被认识、书法多少年后才能被肯定,往往在当时人们并不理解。元代黄公望曾自谓其作品需五百年后方有知音。与其同为元四家的吴镇,很少从俗卖画,生活贫困,卖卜为生。相传他与盛懋为邻,盛的作品,因为画风精巧,为世所喜,门庭若市。但从格调境界上说,吴镇超越盛懋。经过历史的考验,大浪淘沙,吴被视为元代文人画的四大家之一。近现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先生,其“黑、厚、重、密”的笔墨风格,也是生前不为世人所理解接受,除傅雷等少数人外,绝少知音。随着时间的推移,其艺术成就却为后人不断地挖掘,被公认为20世纪山水画的高峰。这样的例子,在美术史、书法史上还有很多。对于在世的艺术家来说,地位、名气也都是一时的、相对的,只有不断地学习,“一息尚存要读书”,才是应有的态度。“经典”要经历史的考验。
  其实人一辈子都在学习,也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在学习。比如我这次演讲之前,要看书、想问题,这就是学习。过去陈寅恪先生在清华大学文史教授中学问最大。当别人问他最近在干什么?他总说我在备课,他很多时间都在备课,他备课的时间比他讲课的时间要多很多倍。而陈寅恪先生史学上的成就那么高,一系列的著作,就是靠着他的勤奋,不断地积累材料,不断地梳理,逐渐建构出来的。刚出生的婴儿,会用一种新奇的眼光看世界,世界上的一切对他都是新鲜的。他在琢磨什么?比如,对戴眼镜的人他多看一看,因为戴眼镜的人少,他觉得很奇怪。人生出来以后就在学习,慢慢上幼儿园一直到博士后,上课以外的时间,也在学习,也要读课外的书,还要接触社会,读无字的书。学习,概括说起来八个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要只把读书看作学习,一切的社会活动都是学习。行路不是一般的旅游。徐霞客只是一般的游客吗?他更是一个地理学家、地质学家、文学家。旅游是一种文化,从旅游中扩充视野、提高精神境界。现在有人趁机吃喝玩乐,把天然美景、文物古迹都糟蹋了。行万里路,我个人体会深入接触大自然,还应包括接触社会。你跟人谈话,都能发现有价值的东西。哪怕他谈话里有很多废话,还有些话说得不对,你用批判的眼光看待,用怀疑的眼光分析,也都会有收获,所以学习无处不在。

沈鹏 草书自作诗中秋夜独步 纸本 2017年


  下面,我念一首诗,这首诗是宋代理学家朱熹的作品,题目叫《观书》,我用我的家乡口音来吟诵吧。诗要吟诵,才能把它的节奏、韵味体现出来,体会才更深,“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先生的吟诵,学员报以热烈掌声)“半亩方塘一鉴开”,“半亩方塘”,方形的,如书本状;“一鉴开”,“鉴”, 指水像鉴(镜子)一样可以照人。天光云影为什么能够在一鉴里徘徊?因为水是清的,如果混浊的水就做不到。还有一条非常重要,它是静的,它不动,你才能够看得出来。这个“静”我体会很重要,这是我们传统哲学里面的一个重要的概念。传统文化中儒、道、释三家,都强调“静”。《大学》里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老子认为“致虚极,守静笃”,庄子强调“心斋”“坐忘”。佛家亦以戒、定、慧为三学,其中,定,就是静中功夫。 对于静,朱熹也提出过“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修习法,他希望通过“静坐”“读书”以求“虚静”之心,以“虚静”观照天地万物。他对弟子说:“穷理以虚心静虑为本”“读书闲暇,且静坐……见得道理渐次分晓”(见《朱子语类》)。我查了一下英语字典,我就在想,英语里面有没有相对我们古代的哲学中“静”的概念,英语里静有“quiet”“silent”等,但这些跟古代哲学里面的静,也是有区别的。可能以“serene”比较接近,传统哲学中“静”的观念,我认为最重要的在于没有个人功利的目的来观察世界,才能够有远大的思想,才能洞彻自然运化的规律,才能“悟道”。这跟我们平常所说的安静,有没有共同之点?有,但又不等同。
  “问渠那得清如许”,这个“渠”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指水渠,二是“它”,第三人称代词。南方方言讲“他”的时候称“gai”,这个“gai”,就是“渠”字的吴音。“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点睛之笔,有了源头活水,水才能清。这首诗,朱熹是描绘其“观书”的感受,讲他对读书的认识,全诗富有理趣,一直为人们所传诵。“为有源头活水来”是点睛之句,就是要不断地读书、思考,接触新事物,才能够使自己的思想活跃。书法家不要以为反正我能写毛笔字,有了一技之长便足以傲人。
  英国天体物理学家霍金,21岁开始患有卢伽雷氏症,当时医生说他只能活两年,但是他到现在已经70岁都过了,对他我非常敬佩。他一年到头在轮椅上,不能正常言语,但能够坚持研究,在世界的黑洞理论和量子力学理论等方面做出伟大贡献。霍金说:“保持思维活跃对我的生存至关重要。一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被死亡阴影笼罩,这教会我充分利用每一分钟。”霍金这样的伟大科学家,考虑问题绝不仅是他的“专业”范围。或者说,他以人文思想探究宇宙,必然归结到人类命运的大问题。《参考消息》最近一个大标题是“霍金警告人工智能或毁灭人类”。人工智能是帮助了人类还是可能毁灭人类?它肯定帮助了人类,使得人类的科技进入了新的高度,它能够代替人类的劳动,不仅有体力劳动,还有脑力劳动,甚至要超过人类脑力劳动,阿尔法狗(Alpha Go)就是一个重要的新动向,它的程序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但它自身也在发展,它会自我学习。但人工智能自身的发展不受人控制将来后果会怎么样?我觉得当然我们没到那个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会有新的理论与实践。现在地球面临很多危机,比如有人说什么时候外星人需要星球,跟地球争夺来了,当然就目前来说还没有发现,但不等于这种忧虑就是毫无意义的杞人忧天。另外,地球本身也可能会遇到一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比如小星球的冲撞,大规模的传染病,气温变高,冰山融化,物种大量毁灭,尤其是动物,一种动物的消灭、消亡就会有很多很多的生物链也遭到破坏。这些变故,有的正在发生,有的可能或者即将发生,如何面对这些,我觉得具有高度人文精神的思想家、科学家,都会将其纳入自己的视野。
  我最近在报纸上还看到另外一条信息,就是通过先进的科学技术,人的寿命可以大大延续。人能长寿到什么程度?人能长寿到100岁、200岁。用什么技术?用纳米技术。纳米是非常细微的物质,一纳米相当于一毫米的百万分之一,通过纳米技术,人能长寿。研究人长寿好不好?当然好,造福于人类。但是整个人类将来的命运怎么样?《参考消息》又有一个大标题:“霍金警告人类百年内要逃离地球”。地球的各种危机很多很多,而且越来越严重,这种严重性超出我们事先所能够知道的范围,而且发展速度非常快。所谓逃离地球,并不是说全世界60亿人一块“大搬家”逃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而是在外星球建立人的生存据点,保持“人”这个物种的延续繁殖。理论上推想,浩瀚宇宙里别的星球上可能还有高等生物,但毕竟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我们目前知道的,还就是地球上的人类。人类是伟大宇宙的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我们要敬畏地球、珍惜地球上的生物。霍金说:“我认为人类不走向太空就没有未来。”当然也有人说,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呢,而且机器人能够产生巨大的经济利益,亚洲人工智能每年产生1.8万亿到3万亿美元的经济价值。我觉得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尤其像爱因斯坦、霍金一类非常杰出的大科学家,他们的思想不会停留在那些“具体学科”上面,他们要研究思考的必然关系到人类的命运、关系到未来,这是思维的伟大。平庸的人就没有这些思考了,反正个人只要长寿就好。有许多人,他求我写字,总是要求写一个“福”字,或者一个“寿”字,我没有说个人不要长寿、幸福,但是人的思想境界不能只停留在这个层面。时下媒体宣传也向这个层面靠拢,今年年初,书法家写“闻鸡起舞”,远不如“大吉(‘鸡’)大利”受欢迎。难道“闻鸡起舞”的危机感过时了?
  朋友们在书法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希望谈谈如何进一步提高。一个书法家,如果只停留在书写的技术层面,就成为古人所说的“匠”,“写字匠”。最近我重新翻看黑格尔的《美学》,他否定艺术仅仅是技术的问题,强调要有一个高的意境、高的境界。读书就是让我们获得高境界的可以说最重要的途径。可是对此,也不是所有人能正确认识。“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原来读书读到最后,还是为了升官发财。陈独秀愤慨地说,中国人的骨头都烧成灰,撒在空中,最后都是升官发财。“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们民族的劣根性,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年代才能连根拔除。
  冯友兰认为人生境界方面表现为四种不同的层次,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是顺着人的本能;功利境界则有世俗的功名利禄的追求;道德境界就是以社会道德为追求,“正其义,不谋其利”;天地境界就是人的境界与天地打成一片,参赞天地之化育。这几种境界是否还有互相渗透,有中间地带?读书是乐事,指的是精神层面,与感官刺激无关。欣赏艺术通过眼耳感官,进入精神层面,不是生理刺激,嗅觉、味觉、触觉都与艺术美无关。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因为读很多书,有了忧患意识,对人生境界有了更高的追求。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果真为个人功利吗?当思想境界到了一定高度就这样做。文天祥《正气歌序》里所说他住的监狱,又脏、又阴暗,“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有各种各样的气,但他说他内心有正气,有浩然之气,可以抵御这些恶气,于是写了《正气歌》,令各种邪气和疾病都不能侵犯。所以,古人说的“读书养气”,读书,不仅是获取知识,最重要的是提升我们的人生境界,然后正确对待人生、对待万事万物。
  读书,不仅要读中国的书,还要读西方的书。旧体诗要懂得格律,但不是说懂得格律就能写出好诗。读书之外,还要了解自然、了解人生,“功夫在诗外”。希望大家读诗、理解诗。朱光潜先生不是专业诗人,但作为美学家对诗的理解非常深刻。他的《诗论》用西方诗论来解释中国古典诗歌,用中国诗论来印证西方著名诗论。德国的大哲学家黑格尔也写诗,他对诗歌有着经典的论述。他说:“诗,语言的艺术,是把造型艺术和音乐这两个极端,在一个更高的阶段上,在精神内在领域本身里,结合于它本身所形成的统一整体。”同时黑格尔还提出诗歌在反映心灵、反映人的精神上的意义。他说“诗的首要任务就在于使人认识到精神生活中各种力量”,“诗的表现还有一个更高的任务,那就是诗不仅使心灵从情感中解放出来,而且就在情感本身里获得解放”。黑格尔的论述,与中国古人的论断一致。古人认为诗言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大序》)。古人论诗,常用“情”“志”“意”“心”等字,这些字在特定的情况下解释有区别,但有大体相同的方面。我希望大家要懂得诗、理解诗、爱好诗。诗与书法融通起来于艺术、于人生都有很大的益处。
  诗,重要的是抒情。诗者,情之所至,袁子才说:“诗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诗境有浅深。”情感的抒发是诗歌的第一要义,没有情感,堆砌辞藻,即便符合平仄法度,也不成佳篇。即便是叙事的古风长篇,抒情仍然是其最重要的特质。比如说杜甫的《三吏》《三别》,堪称一代“诗史”,当时国家战乱,人民疾苦,作为诗人的杜甫,不是用散文记录历史,而是运用诗的语言,寓抒情于叙事,于叙事中叙情,寄托他对下层庶民深沉的情感。白居易的《长恨歌》写唐明皇、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是叙事诗,大量运用比兴手法,抒情还是其最主要的特点。抒情是诗歌的灵魂,古今中外的诗人,无一不是具有深厚的情感和敏感的心灵世界,这是所有诗人的共性。
  写诗,题材无论大小。我从报上看到“引力波”后写了一首诗。引力波在天体物理学里是重要的现象。我在中学读书,唯一有过一次不及格的就是物理学,但是后来我对于天体物理、理论物理的常识感兴趣。霍金的《时间简史》真不好懂,但它能促进我的想象力、促进我思考。两个黑洞相当于62个太阳碰撞,经过14亿光年到达地球。光的速度一秒钟围绕地球七周半,相当于62个太阳的黑洞碰撞后的引力波传到地球,这是一个伟大的天体物理现象,能够被地球人发现。我做了一首诗—不知道为什么,我平常喜欢旧体诗的,怎么写了一首新诗,是否与题材有关?后来有一个朋友给我写信,把我赞扬得不得了。他说你这首诗比物理学的专家还要高、还要深。我能做到吗?我永远也做不到,但是我在懂得基本原理的基础上,发挥想象力,对大自然的好奇心,在无边黑暗的宇宙当中引发了,好像就在眼前,非常非常伟大,我们常说的对大自然对宇宙的敬畏心理,我在这样一种心态上写这首诗。我对物理学的知识比不上一般学生,但是可以发挥想象力,用诗的意境来表达。有一些小事也可以写诗,比如说有次我把眼镜放在床上一不小心压垮,着急了,我可不能离开眼镜。这是一件小事,也可以写诗。“昨夜心神何所之,无辜目镜损容仪。纵横扭曲情难忍,扑朔迷离景大奇。视力苍茫赢懒惰,功夫深浅决雄雌。且将闲杂束高阁,斗室行空独运思。”损坏了眼镜,影响视力(其实不影响我读书写字),我就索性贪懒,什么事不做,不读书。有些书并无价值,不如束之高阁,发挥奇思异想,比读那些浅薄平庸的书籍好得多。
  诗的题材有别,但是诗的意境,不因此分别高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谈意境,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之分,他认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有我之境”。也许前一例的“我”比较内向,后一例则相对外现。“有我”和“无我”,不能断然分开,景与情互相观照成“意境”。“意境”二字,总的来说,就是主客观的统一,是心灵在自然界的映射,是主观精神和自然交融在一起,像石涛说的那样“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王国维还有另外的话,他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情语皆景语”,那么不是否定了刚才说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区别吗?
  比如我有一首诗《夜游黄浦江》:“十里洋场夜未央,楼船来往织梭忙。骄阳消息寻何处?散入吴淞七彩光”。“十里洋场夜未央”,上海素被称为十里洋场,“夜未央”,就是还没到晚上12点,也快到了吧!“楼船来往织梭忙”,指黄浦江上华美的船只来回穿梭。“骄阳消息寻何处?散入吴淞七彩光”,那个时候霓虹灯铺天盖地,异彩闪烁,太阳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隐入黄浦江(吴淞江为入海口)里去了。这首诗触景生情,信手拈来,我觉得有景、有情,有色彩、时空,有想象力。就是太阳到哪里去了,太阳到吴淞江里去了。还有一次我在京郊住了几天,那边有一个竹丛内藏着大群黄雀,在那里进进出出,叽叽喳喳,我就要看到底在哪儿。看不见,很深,我也很好奇,得一首诗:“竹丛黄雀声声噪,拂面杨花人意闹。好雨疏风一夜间,山村围着余芬绕。”杨花我一向很厌烦,因为我有支气管病。“人意闹”是从宋人“红杏枝头春意闹”受到启发,不说杨花恼人,却说人意闹,似有诙谐。“好雨疏风一夜间”,有空间、有时间。我自己感觉最得意的是末句“山村围着余芬绕”,度过一夜风雨,空气清新芬芳,此句原为“余芬围着山村绕”,后将“余芬”与“山村”倒置。山村在动,山村会动吗?诗中此时此地可以动起来,提升意境之美。全诗有动静、空间、时间,色彩、声音,还有“人意闹”。总的来说,写诗要有比较精细的观察,还不能缺少想象。
  再说点有关评论的问题。优秀的评论,影响当代,以至后世,有的成了经典。因为深入艺术的本质,个性中见共性,针对某件具体作品、某个作家,而没有陷入局限性、片面性。好的评论应当是严肃的,与人为善,对作者负责与对读者负责相一致。好的评论也应当有较高的学术水平,包括专业水平。原则性不失包容性,包容不是“包揽一切”,原则绝非“棍棒相加”。马克思说的“怀疑一切”,可贵在为真理而斗争的批判精神。那种一见到“怀疑”二字便与“邪恶”与无理的“叛逆”混同起来,可能是不加分析地“维护传统”在作祟。我体会马克思的本意是要人们对一切现存的结论,经过独立思考加以取舍,肯定或否定,当然在这中间还有许多数不清的中间环节,绝不能简单化。所谓“一切”,应该没有禁区,不设框架,纯粹站在学术立场。有人指出评论不能从私人恩怨出发。我想,端正了真正的学术立场,几乎无所谓私人恩怨。唯有追求真理是共同的目标。歌德说:“一件艺术作品是由自由大胆的精神创造出来的,我们也就尽可能地用自由大胆的精神去观照和欣赏。”

沈鹏 草书自作诗题林散之致高二适诗卷 纸本 2015年
  

    由此可见培养独立人格的重要。一方面,我们的评论存在低俗和不负责任的现象;另一方面,更缺乏独立的批判精神。这同全社会风气有关,同时也不能否认我们还缺少个人对社会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思想自由”崇尚人格独立性,也必然要求“兼容并包”。
  审美的多样性与书法传统的多元化具有一致性。“帖学”与“碑学”都是传统的重要支流。经书、陶文、竹木简等各种形态的书艺,都是中国书法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足资借鉴。传统是历史积淀,它属于昨天,延续到今天。每个时代都在前代基础上增损补缺,也有的创造一时不被认可,但从长远来看具备涵盖历史的超前意识。传统不限于某家某派(比如崇帖抑碑或相反),不能陷于单线思维。书法评论要从艺术本体出发,具备整体的史论视野。
  评论者要善于与人在平等立场交流。评论的主体性不排斥包容性,它与文艺的多元化并行不悖。当前书法的评论中,时见“丑书”二字,使用概念不很清晰。“丑”与“美”对立,在生活与艺术中,都要看在何等意义上使用。美学中的“美”不等于漂亮,艺术借视觉、听觉传递,无关嗅觉、味觉、触觉。借助形式而非即形式本身。凭着缺乏理性为基础的直觉判别美丑,必定缺少科学分析。把自己不喜欢的作品统统打入“丑书”行列,并不是科学的认真态度。在舞台上,“俊扮”未必因其“俊”而掩盖内在的“丑”,“丑扮”也不因为脸上画的道,而理所当然的丑,可能更凸现了美的本质。美与丑都是从美学意义上区分的。书法诚然离不开书内的基本功夫,但最受重视的还是出于自然、发乎内心。显露造作、争奇斗艳,表现出格调低下。“眼高手低”被指责为自视高而出手低下,从另一角度,此等眼力并非真高,有了真正的眼力,“手”也会跟上去。“手高”而眼力低下,达不到高境界。张怀瓘说“从心者为上,从眼者为下”,相对“眼高手低”,张说的“心”相当于“眼”,而“眼”则相当于“手”,本意相同。赵之谦则极而言之:“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故书以不学书,不能书者为最工。”真是慨乎言之!此处“三岁稚子”尚不能握管,“绩学大儒”也未必一定以书家扬名,但一个天生赤子之心,一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由此达到共同境界。相对于有些书家,以一技之长自诩,甜腻浮华,剑拔弩张,夺人眼珠于艺术之外,还不如“不学书、不能书”,反倒“最工”。从深层的意义来说,诗人与其他从艺者,又何尝不是如此!书家一旦成为专业,便有了从本质上失去自我的危险,成为笔墨的“奴隶”。这是一种“异化”的现象。《大瓢偶笔》的作者杨宾说“愈矜持愈见其丑”,因为矫揉造作而失去了天然之趣,这才是真正的丑,它与美的追求背道而驰。
  美学意义上涉及“丑”,一定要厘清概念。上述杨宾说的“丑”,既指作者品性,同时指作品格调,显然与真美相对立。傅山著名的“四宁四毋”中的“宁丑毋媚”,则直指一个“媚”字。“媚”与“俗”不可分,或者说是“俗”之一种。历来论书,特别是宋代文人进入书画领域,最反对一个“俗”字。苏轼、黄庭坚、米芾都曾发表激烈的言论,贬斥俗书,说百事可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黄庭坚)。韩拙《山水纯全集》谓“作画之病者众矣,惟俗病最大”“动作无规,乱推取逸”“诈伪老笔,本非自然”。总之,无论书画,都反对俗,俗便失却自然,失却真意。不过,《山水纯全集》所论画人物的粗俗,又与对象的身份相混,“贵纯雅而幽闲。其隐居傲逸之士,当与村居耕叟渔父辈,体貌不同”。论者思想至此大受局限。“俗”指绘画格调,画中人物的下层劳动者旧时被称为“俗人”,不能以此界定艺术之“俗”。画上有些“雅人”也未必真雅。书法不同于绘画,书法的形式美即是内容。从这一点来说,书法之为艺术也是更为纯粹的。
  书法评论倘一定要引入“丑”字,要从美学意义上确立标准,为此当然先要确立“美”的标准。米芾《海岳名言》,批评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继之又说“柳与欧为丑怪恶札祖”。论点前后不一,缺乏认真分析,在我们崇尚科学的时代,不足为训。


    
  注:此文系沈鹏先生于2017年5月17日上午在中国书协举办的“国学修养与书法·第四届全国青年书法创作骨干高研班”授课实录。经沈鹏先生审阅补充,耀文星记录整理。

责任编辑:刘光
(本文摘自《中国书画》杂志2017年第11期“名师讲稿”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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