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张宏宾近作有感
◇ 王鲁湘
张宏宾,1942年生,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1960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1965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壁画系,1987年赴美讲学,现居美国。曾担任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教授,山东师范大学艺术系主任、教授。出版有《张宏宾的艺术世界》(美国)、《张宏宾的艺术》(日本),国内出版有《宏宾彩墨》和《张宏宾画集》。
张宏宾把他从美国背回来的一捆作品,一张一张地展开。北京夏日午后的光照很明亮,他画面上的色彩很饱和地流淌着,使我感觉他似乎把洛杉矶的阳光也背回来了。
张宏宾的画,既有精到的线描,也有潇洒的泼彩,有大片的留空飞白,也有层层叠密的肌理,很多细部是工笔勾填重彩,而笼罩全画的却是狂放不羁的泼彩泼墨。
我感兴趣的当然是这种不伦不类的画法。
张宏宾说,这批作品是他最近突然兴之所至挥洒出来的。以前在国内,他的画风属于严格的学院派,造型坚实,线条考究,有代表作《老舍》和壁画《踏歌行》。十年前东渡扶桑,在日本画了一个时期“云南重彩”风格的画,又跨洋去了美国。在那里,主要画抽象意味的油画。最近突然又回到宣纸和毛笔,他也闹不清这种艺术冲动的原委。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张宏宾奔六十的人了,东洋、西洋兜了一大圈,我感觉他生命深处似乎有了老子所说的“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的返本冲动。
当然,这种返本冲动不是回到起点,而是艺术追求中一次次自我否定之后的辩证回归,是艺术历程各个阶段的一次整合。
张宏宾正站在整合自己的门坎上。
20世纪50年代末,中央美院附中的张宏宾是班上的尖子,痴迷谢洛夫和苏里柯夫,打下了很好的素描造型功底。60年代初,怀抱一个壁画复兴之梦,他考取了中央工艺美院成立不久的壁画专业,师从张光宇、张仃、庞薰,对中国传统壁画艺术和装饰艺术进行了系统的学习。毕业后他去了山东,教书育人,各种运动,一直到出国之前.与同代人有着共同的命运。后来是日本一家画廊看上了他作品中的装饰风味,于是力邀他东渡。东渡后的张宏宾领教了艺术被商业操作的苦恼。当年与他同在日本的李兆忠至今记得张宏宾在日本卖画的盛况:电视台节目主持人主持画展,某大学美术史教授现场评论,鼓乐队演奏欢快的曲子,买画的人排着长队等张宏宾签名。一场完了,接着又是一场。当日本记者问张宏宾对此有何感想时,他愤怒地说:“组织这个活动的人都是王八蛋!”担任翻译的台湾小姐十分乖巧,她说,张先生对此感到非常荣幸,很开心。日本人笑逐颜开,李兆忠在一旁哭笑不得。有个性的张宏宾放弃了在日本发财的机会,卷起画囊到了美国。美国艺术的大气和原创性,给了张宏宾很大震撼。他感受到美国同中国在艺术气质上的贯通处,于是开始留意美国现代绘画中打动他的东西,尤其对于抽象性对人类视觉经验的深化、刷新和推进,有了深入一步的体会。他画开了油画,而且是抽象意味的油画。他把这看做是一次入乡随俗的调整和适应,但更多的是挑战自我。就这样十年下来,直到不久前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支配下,他又一次抓起毛笔扑向宣纸。
但我分明从他的新作中看见了他清晰的人生足迹,每一个阶段都没有化为乌有,每一次努力都沉淀为一种素养,每一种变化都成为整合的积极因素,它们从逝去的光阴中被唤回,透过时间的滤网而愈加纯粹,严格的写实造型、劲挺精致的线条、壁画感的经营布局、不事张扬但恰到好处的装饰意味,经过油画洗礼的色彩感觉,抽象的形式构成—它们层垒叠压在一张画上,看到它,我似乎看到了一张透视张宏宾艺术历程的X光照片。
这使我想起几年前在甘肃一处少有人知的石窟里的经历。人们都说那是清代藏传佛教留下的壁画,没有多少价值,但在一处崩塌的角落,我却发现了至少五层壁画,层层叠压,最下面露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北魏壁画的冰山一角。
当你在一面不大的墙壁上同时看到相距一千多年的五个时代的画工以不同的风格和技巧画出的东西错落叠压在一起,北魏的千佛、隋朝的菩萨、唐朝的飞天、汉人的孙悟空、藏人的金刚,斑驳杂陈,却又都只是部分的、残缺的或显或隐的时候,你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张宏宾在宣纸上的语言实验,让人想起张大千晚年在山水画上所做的大体相同的事情。应该说,张大千做得很成功,实现了古典以线描为主的绘画技法与现代泼绘手法的语言组合,而且非常自然,顺理成章。他的泼绘手法也比较单纯,基本上是古代破墨法的放大,泼墨和泼彩在纸绢上实现色墨互破,既没有肌理效果,也无平面构成,因此仍然可以视作古典的延伸。而张宏宾的语言实验显然还没有达到张大千那样完美和成熟,但手段却更丰富,意识也更现代。
我还想特别提一下张宏宾的色彩感觉。他的画给我印象强烈的是色彩。在用生宣纸作画的画家中,张宏宾恐怕是用色最多、最浓、最重、最大胆的一个了。在很有层次的大片灰调子(或偏冷,或偏暖)之上,纯度极高的红、绿、蓝色有节奏地点缀穿插于画面之间,而黑墨与留白又总是在关键部位果断响亮地分割画面空间,在色彩的交响中建立起秩序。如果用交响乐来比喻,那么,弥漫画面的灰调子是弦乐,纯度极高的色彩是管乐,而黑和白则是打击乐。它们各司其职,尽情表现,绝不相混,而又共同交织出色彩的华章。这种层次分明、节奏明快、色相饱和、调性统一的色彩织体,在宣纸绘画中是不多见的,应该说,这种修养是张宏宾在多种绘画实践的基础之上,斟酌中西、融会古今的结果。
当然,我们从艺术的人文关怀和社会关切方面,可以对张宏宾的作品进一步提出精神内涵和思想深度的要求。即使从他自己的实验目的来看,手段和语言也尚待完善和成熟。但他的画主要是画给眼睛看的,让人们视觉愉悦的同时,打破关于美的平滑和完整的习见,强化界面的质感和不完整乃至残破,至少是对于美的力度和愉悦的深度是一个提升吧!我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宏宾40年前的恩师张仃老先生才欣喜地为学生的画集面世而题写了“远想出宏域,高步超常伦”的贺词,这是对学生游学中西的艺术经历和不循常轨的探索精神的肯定和鼓励。我们期待张宏宾在整合自我的道路上不要停止探索,在精神冒险的深度和语言实验的力度上进一步“远想出宏域,高步超常伦”,拿出更优秀的作品供海内外人们欣赏。
(作者为香港凤凰卫视主持人)
选自《中国书画》2009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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