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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作品

典型具在 风流弘长——吴湖帆关于明代吴门书画的鉴藏

◇ 潘文协

时间:2018-02-16 09:30:00 | 来源:中国书画


 

 

 

 

 

[明]周臣  柴门新月图  纸本设色  南京博物院藏
款识:东村周臣画。
钤印:舜卿(朱)  鹅场散人(朱)  梅景书屋秘笈(朱)  愙斋鉴藏(朱)  吴潘静淑(白)  吴万宝藏(朱)  吴湖帆潘静淑珍藏印(朱)

  

    民国七年(1918)秋,年方二十余岁的吴湖帆开始出入于顾鹤逸的海野堂。这位过云楼的第三代传人,鉴赏与绘画皆精,其清才雅望,无疑为当时江南名士之首。回溯二十多年前顾鹤逸组织怡园画社,名流云集,吴湖帆祖父吴大澂乃是首任社长。缘于这种世交之谊,自然这位前辈对这位少年爱重有加,且期许甚高:那是吴湖帆另一次去顾家,正遇词人冒鹤亭在座,而却未作攀谈。待其离去,冒即询顾:“方才少年何人,狂生邪?”顾曰:“此吴愙斋文孙吴湖帆,年虽少而画甚佳,三十年后,当为三百年来第一人。”〔1〕
  撇开绘画造诣不论,即书画鉴赏而言,在明清以来的苏州鉴藏史上,吴湖帆当之无愧地成为继顾麟士之后执牛耳的人物。有鉴于吴门画派中传世书画的大部分精品力作皆经吴湖帆过目赏鉴,本文即结合《吴湖帆文稿》〔2〕等文献,特就其关于明代吴门书画的鉴藏之观念、方法与特点等方面做出考察,就正于方家。

吴湖帆  跋唐寅款鹤图  纸本  上海博物馆藏
释文:款鹤为王酉室吏部之父,曾见祝枝山书《款鹤先生墓志墨迹》册于闽友处,款鹤卒年一时记忆不清矣。按,石田翁卒于弘治己巳年八十三岁,是岁六如居士四十岁。此卷画法与六如之《南州借宿图》相同,其为一时作无疑义。又石田翁诗题与吾家《苔石图》诗题亦似一时手笔,《苔石图》作于丙寅,石翁年八十,则此卷为居士三十七八岁作可证也。六如画绢素多出楮本什百倍,其横卷更鲜见宜,吾乡谢氏、溧阳狄氏皆以环宝视之,今归吾友邦瑞孙先生。物聚所好,应庆是卷得所矣。甲申二月春分节,吴湖帆重观题记。去年余获购六如《坐爱枫林》绢本小幅,亦用小斧劈皴以笔尖正锋而不施侧笔,虽云师法李希古,实六如自立法门,与此卷及《南州图》皆一时作也。六如廿九岁中南京解元,自后十年为书画最精进时期,至宸濠放归后,便入颓唐,无此精聚神会矣。邦瑞得六如画《款鹤图》,如米襄阳得右军《王略帖》,快不可铭,携示共赏又识卷末。倩菴吴湖帆。
钤印:湖帆长寿(白)  梅景书屋(白)

[明]文徵明、唐寅等  云山图  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款识:苍霭夕阳树,疏明雨后山。白云遮不尽,犹在有无间。文壁。虎儿文仲子,只作后身看。小笔将云卷,溪山点翠寒。沈周。晚云明漏日,春水绿浮山,半醉驴行缓,洞庭黄叶间。唐寅。
钤印:停云生(白)  沈氏启南(朱)  唐伯虎(朱)  双修阁图书记(朱)  铭心绝品(朱)  吴湖帆潘静淑珍藏印(朱)  吴潘静淑(白)  吴湖帆珍藏印(朱)  陈定之印(白)  梅景书屋秘笈(朱)  吴廷(朱)

一、流派与流品观
  在文人画史上,吴门画派继承“元四家”之衣钵,为明代南宗之正脉。在以沈周为宗师的吴门画派正式壮大兴盛以前,其前辈杜琼、刘珏、谢缙、沈贞等先驱的开拓之功却不容忽视。如董其昌题杜琼《南村别墅图》,即论杜琼上接陶宗仪,为吴门画派之岷源。吴湖帆在其收藏的沈贞《秋林观瀑图轴》的边题中,亦特别注意到了沈周的家学渊源:
  明沈西庄秋林观瀑图真迹。西庄名贞吉,又号南斋,与弟恒吉皆以文名,齐称一时,生建文二年庚辰,殁于成化末季,年登大耊,山水宗法吴仲圭。其侄石田为明代画苑领袖,盖得之家学,自西庄上溯仲圭也。己丑(1949)冬日乡后学吴湖帆珍藏。
  此轴沈贞作于洪熙元年(1425),现藏于苏州博物馆,画溪山观瀑之景,山势幽峻,瀑泉烟锁,二老策杖于秋林之下,作翘首指观之状。用笔粗放,墨法清润。乍看之下,确实具有典型的“粗沈”面貌,掩去其款很可能被误认为是沈周早年之作—虽然乃伯父作此图时他尚未出生。
  关于吴门画派在整个美术史上的地位,吴湖帆曾在自己送给程士杰与女儿惠欧的结婚覿仪即《明陈眉公香祖小卷》的题跋中论及:
  明代画学砥柱自石田翁来,如文、唐辈出,钟毓吾吴,一气相承,几三周甲子。直至万历晚年,始由莫云卿、董文敏、陈眉公等移至华亭,复树一帜,自是吴门派之别宗,亦即娄东派之先导也。
  吴门画派中,文徵明具有承前启后的枢纽性作用,1934年吴湖帆在题其所藏《陆元洲云山小景卷》〔3〕中,对此有着精辟的论述:
  明代自沈石田树帜画坛,风尚为之一变。文待诏承其规,独成大家,后来起者,无不从文氏门墙出也。如陆叔平、陆子传、钱叔宝、尤子求、居商谷、周公瑕、侯夷门辈,极一时吴中画苑之盛。〔4〕
  所谓流品,本是汉魏人物品评和九品中正制中特别讲究的观念,并随之影响到了当时的文艺品评。隋唐以后,随着九品中正制废除,此一观念渐渐不讲。转而书画史开始以某一时期造诣最高的人物作为代表而称之以“家”,如“初唐四家”“宋四家”“元四家”“明四家”“清六家”等等。其中“明四家”中关于仇英的入选,由于其非文人的身份,明末以来即多有訾议,吴湖帆在跋仇英《观泉图》〔5〕中则从实际所见,肯定了仇英的地位:
  在皇明冠冕之际,能与宗师之沈石田,才子之唐子畏,文坛之文衡山,后生数十年之布衣仇生,角逐画苑,称“四大家”而无愧,非具此神通妙笔,讵可定论不坠耶?读此卷洵然。

[清]吴大澂  仿戴熙山水图轴  纸本设色  苏州博物馆藏
款识:近见戴文节公画册有此一帧,幽静深远,令人作出尘之想。展为是幅,愧不能追步前贤,但求不俗而已。藉博润之四兄姻大人一笑。吴大澂。
钤印:吴大澂(白)  愙斋(朱)  吴湖帆珍藏印(朱)  不使人间造孽钱(白)

二、赏鉴之方法
  书画鉴赏古代向来是博雅之人业余之事,本无专门技巧与方法可以传授于人,往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谓目击道存、妙不可言是也。又由于牵涉各方面知识较多,古代鉴赏家即每每有“赏鉴一道谈何容易”“甚矣鉴赏之难”之叹。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鉴识收藏阅玩》即曰:
  自古蓄聚宝玩之家,固亦多矣。则有收藏而未能鉴识,鉴识而不善阅玩者,阅玩而不能装褫,装褫而殊亡铨次者,此皆好事者之病也。〔6〕
  换言之,即书画鉴赏中要懂得几个核心的问题,首先是要辨别真伪,其次在确定为真迹的情况下,需对作品创作的时间进行断代,其次是明其品第之高下,其次是流传之来历,最后是讲求阅玩之方,即题跋装潢保护等方面。当然,历史上没有天生的鉴赏家,即如清初文人鉴赏家宋荦,就曾明确提到自己在这条道路上曾得到前辈孙承泽、梁清标等人的指导和熏陶。清末以书画鉴赏作为家学的过云楼,其训练子弟鉴赏入门之法,据顾文彬致顾承家信中言及,其次第乃先论世知人,次明画理画法,再估价值之低昂。而顾麟士正是在这一训练传统成长起来的。想必吴湖帆当年在出入海野堂时,定当向这位前辈请益不少。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艺,书画亦有时代气息之别、个人风格之异。吴湖帆对于明代吴门的鉴定,善于在宏观把握其风格渊源的基础上,具体指出其笔墨独出的特点和某些个人习惯,《吴氏书画记》卷三:
  题《明沈石田白头偕老图》:石田翁山水镕南北二宗于一炉,为有明一代画苑领袖。用笔含刚健于婀娜,寓雄迈于儒雅,故子畏、徵仲俱北面师事。而其花鸟尤洗净宋人刻画,以山水笔法出之,虽唐、文具莫之能学焉。故睥睨千古,遂成绝学。
  题《明周东村柴门新月图》〔7〕:东村师法马远,刚健婀娜,二难兼具,远出戴进之上。六如、十洲北面师事,为不诬也。此图写唐人“相送柴门月色新”诗意,用笔如草篆、如游丝,任情挥洒,笔到具姿,马夏风规于此可见。洵为东村画中第一妙迹。
  题《明唐六如春山结侣图》〔8〕:子畏画师李唐,而用笔济以柔和,能刚柔并用,所谓绵里裹针。更能疏密互施,燥湿并用,是以树有明一代南北合派。
  题《明唐六如雪山会琴图》〔9〕:六如居士赋性放逸,所作书画都挥洒立就,与衡山处处经营不同。且其生性喜画绢素,故纸本者十不得一二,而纸本画往往荒率随笔,刻意者又绝不见也。
  题《明文衡山石壁飞虹图》〔10〕:宋白藏经纸本。所作树石勾勒古穆,全师右丞。危崖绝壁纵笔侧皴,不着一点,洪谷子遗法也。是为衡山晚年经意之作,其用笔前唯李伯时、赵松雪仿佛相合,固非余子所能梦见也。
  题《明仇实父竹梧销夏图》:〔11〕清峭流丽,锋颖如棱,乃是十洲本色。人以刻画求之,便非真鉴。实实父笔墨在文唐之间,不难辨也。至于款字,乃学衡山,颇似五峰、休承。其画细者居多,且未登大年,故真迹鲜传耳。
  书画鉴定有着一定程度的复杂性,其表现在不同书画家有着不同的风格,而同一书画家在各个时期则又有不同的面貌。对于吴门的每一个大家,吴湖帆喜欢探索其风格变迁的轨迹,例如:
  题《唐寅款鹤图》〔12〕:去年余获购六如坐爱枫林绢本小幅,亦用斧劈皴,以笔尖正锋而不施侧笔。虽云师法李希古,实六如自立法门,与此卷及南州图皆一时作也。六如廿九岁中南京解元,自后十年为书画最精进时期,至宸濠放归后便入颓唐,无此精聚神会矣。
  题《文衡山辛亥元旦诗》:此衡翁嘉靖辛亥元旦试笔之作,计七律四首,时年已八十二矣。吾家所藏停云老年诸书皆以山谷为法,可证八十以后又一面目。凡大家笔墨无不广参博及,绝不拘拘墨守一法者。又:衡山翁晚年书宗山谷,雄健畅发,在祝希哲之上,明代书家关键都系于此。传世赝迹咸学七十余一种书,用怀仁集右军圣教序一派,无有摹山谷一派也。
  正是在大量过目和总结下,吴湖帆对吴门画派各家造诣逐步形成整体性的认识,《梅景书屋随笔》中录有其泛论吴门诸家花卉、山水,颇为精辟:
  沈石田花卉设色师钱舜举,以色泽为第一,古艳沉静四字全备;墨花则以山水笔法出之,故与山水相尚。
  文衡山偶作墨花及兰竹等,取法赵松雪,故无石田厚重,而潇洒过之。
  唐六如偶画花卉,好处在焦笔森爽,仍不脱山水笔法。其山水皆云师法李唐,实只细笔一种而已。晚年粗笔一派与吴小仙、张平山相似,而小仙、平山便入魔道,是六如书卷气胜也。
  仇十洲山水以赵千里、刘松年为宗,堪称尽艺壇能事。其花卉以马麟、钱选为法,处处精工,生意盎然。
  文休承学老年衡山,自有真谛。正笔直下,非他人可拟。细笔、粗笔均不愧嫡派。
  周服卿之冕花卉全师陈白阳,有陈之习气,乏陈之雅度,已入明衰颓气象矣。
  针对没有年款的书画,对其进行断代是鉴定工作中常常遇到的问题。吴湖帆处理方法,一是往往通过人物生平事迹的考证来断代,例如其题《明文衡山唐六如诗稿合卷》〔13〕、《明唐六如五月江深草阁寒诗意图》即是。二是直接通过款字来判断,如:
  题《明沈石田文衡山唐子畏三大家合璧神品山水轴》〔14〕:据沈诗云“虎儿文仲子”,虎儿谓伯虎,〔15〕文仲子谓徵仲也。审三家款书,当在正德初年,石翁已年八十左右,唐文尚不满四十岁。
  题《唐寅款鹤图》:石田翁诗题与吾家苔石图诗题,亦似一时手笔,苔石图作于丙寅,石翁年八十,则此卷为居士三十七八岁作可证也。
  吴门以来,随着书画私家收藏的兴盛和市场的发达,书画作伪相当普遍。吴湖帆对真伪问题非常敏感,如1937年南京全国美术展览会审查故宫博物院藏品期间,他曾有志撰《然犀录》,自称专以发揭前人著名伪迹为旨,以后人不致盲从为本云云。〔16〕翻开吴湖帆日记,我们可以看到,吴湖帆在外出借观同好藏品、选购旧家出售藏品与闲逛古董铺所遇见、来访朋友和书画掮客上门所带来的吴门书画中,往往真伪杂糅。对之他往往除了鉴定真伪、品评优劣外,对于有些伪作还会作出代笔的推测。例如在1933—1939年间有着生动的记录:
  日记1933年1月19日:访庞虚斋。……见《戴文进春山》、《仇十洲竹梧高士》,俱精绝。文衡山、休承二幅不真。
  日记1933年1月24日:购得阮文达为吴荷屋书联……又沈石田金扇面一张,最老年之作,虽不工细,却苍劲有致,且沈画便面,较唐、仇、文更难得,可喜也。二物费八十四元,不为贵,然岁暮涩囊,亦可为癖好之深矣。
  日记1933年2月4日:大千取绢本《仇实父利涉图》来,仿宋人青绿,精工绝伦,真迹也。
  日记1933年2月12日:王选青来,同至庞虚斋处观画……《唐六如梦仙草堂卷》〔17〕,非真迹,《风木图卷》,至佳,题者亦众;《沈石田思萱图卷》,亦真迹;《石田东园图卷》〔18〕,不见妙处,《文衡山山水卷》,老年精笔,水墨山水,疑出文休承代笔而自加修饰者,笔墨绝佳。
  日记1933年10月26日:访庞虚斋……又见石田《马嵬八景大册》,有姚云东题字,非真迹也。虚翁乐此数十年,于石田仍不能深刻,故旧作伪品往往欣然受之。
  日记1934年3月16日:在王氏(王文心)得八画,费两千六百余元。一钱叔宝为王元美画《溪山深秀图卷》〔19〕,最精,高仅六寸,长丈许,叔宝自题为平生能事尽于此矣,且有元美题字。……一《居商谷后赤壁图》,小楷全赋录于上方。
  日记1935年2月28日:购得沈石田题文衡山、唐六如合作《仿米山水小幅》〔20〕及王麓台浅绛山水四尺正幅,计一千元。
  日记1937年2月14日:(与梁众异)后同至李拔可家观宋元册。二本……另一册即天籁阁旧藏之本〔21〕,向有二十帧,今只存十五帧,其他五帧于前年一·二八战役中毁于兵火,可惜之至。此册无款字,每叶有项子京藏印,末叶上有王烟客鉴藏印一方,旧题为《宋人画册》,余今细观之,乃仇实父真迹也。绢本色泽皆与仇氏常作所用者同,其画中各种习惯笔法,处处皆露仇氏本色,毫无疑义矣。画中诸稿今尚有存者,在故宫博物院宋元人集册中,可知此册乃项子京属实父临出者,且实父为子京所临宋元画册尚有一册六帧扁方形者〔22〕,今存故宫博物院中,余去年目睹之,亦不署款不钤章,所用绢亦仿佛相同也。不知当时子京何所取义,殆子京欲假之以欺人欤,抑以实父书法不佳而不欲题字欤?
  日记1937年3月8日:徐邦达来,见示《文衡山龙池叠翠图》,画之精妙无可言喻,然以八十五岁之老翁,恁任目不花、手不颤,总不相称,恐是文嘉、伯仁辈代作也,款书绝佳,决非代庖。
  日记1937年5月16日:孙伯渊携来……祝枝山书《梅花百咏》,明人赝本……
  日记1937年5月18日:吴宾臣携来《陈白阳春荣十卉卷》,停云隶首,白阳诗书画均雅静,陆谨庭旧物也。
  日记1937年6月8日至13日:曹禄堂携示《唐六如春江送别图》,定为钱罄室笔。
  日记1937年7月3日:晚刘定之持海粟之画卷三卷索评。……二《沈石田骑驴卷》,纸白如新,乃老年简笔,颇生辣,然不甚精。题《唐多令》词,字大如拳,深有味也。词曰云云。
  日记1937年12月9日:孙伯渊携来沈石田两卷:一《钓雪图》,文衡山大字题诗,真而且精,二公皆最晚年作也;一《喜雨图》,吴匏庵题,亦大字诗,书画则皆伪也。
  日记1938年1月29日:邦达来,示余石田小卷,伪本也。
  日记1938年2月26日:仲渊携来唐六如画扇五个,只画竹树山水一帧是真,其他是本皆伪。有一帧款题弘治甲寅而钤盖南京解元者,乃出谢时臣伪作,后人补印者也。
  日记1938年2月28日:夜饭后薛保伦、孙仲渊来。仲渊携《石田落花诗十首白阳补图合卷》,甚精。又《石田仿右丞剑阁图卷》,则伪品也。右丞题作右辖,不知何意,因是伪本,姑不研究。
  日记1938年3月16日:吴宾臣取来文衡山书卷,临苏书《洋洲园池诗卅首》,后有三桥跋字。文书临苏,初看几疑非真,及下半总跋,则精神习惯一望可知也,宜乎三桥跋云有后人恐不类先君子之书之说也。
  日记1938年4月27日:余向孙伯渊假得假六如画一幅,取其稿本甚佳,欲一临。
  日记1938年5月5日:午后往博山处,偕往尹默家观颜书《刘中使帖册》……后有文衡山小楷跋及文与华中甫札,亦仿颜书,甚精绽。……归时与博山同访张紫东未值,乃至博山家观明清画家尺牍,颇有惊人者。尹默处亦有明苏人书册如文林、衡山、三桥、休承祖孙等,六如、梦晋二通尤特别。
  日记1938年6月17日:午后孙邦瑞来,见示《沈石田秋林道话图》,潇洒绝伦,尚有文从简题诗,妙品也。
  日记1938年9月3日:得老莲山水扇、僧弥山水扇,又黄姬水、王酉室山水二扇,酉室山水初次见之,笔法在包山、五峰之间。
  日记1938年10月19日:孙邦瑞带来《文休承曲水园卷》。曲水园在黄浦滩,今无踪影也。卷后题跋至多,若周天球、黄姬水、王榖祥等,俱未及曲水园、疑两卷合成者。又《白阳红梨卷》,书画均妙,字大如拳,尽纵横飞舞之能。神品也。余所见白阳至多,从未若是卷之神妙者。邦瑞得价甚贵,然可称白阳绝作。
  日记1938年10月24日:今日得朱朗画竹、王榖祥山水二金扇,为明代吴人中最少见者。又得谢道龄金扇,亦明代苏人,此扇仿衡山,殊佳。
  日记1938年11月7日:曹友卿取来《文衡山诗稿》一小册,计七页;又一行草稿,中有年月记载,及述与六如论书画事,且一段有款,至有味也,小草书更入神品。
  日记1938年10月29日:沈剑知取来……祝枝山书《王款鹤墓志卷》绢本,真迹,惜已弊瘦不堪矣。
  日记1939年3月12日:午后林尔卿来,携观《仇十洲辋川图青绿小卷》,画甚精,但出陈祼辈所摹。
  日记1939年3月13日:午后吴宾臣携来……《文衡山书前后赤壁赋卷》,书时八十四,谛审笔法,乃出三桥代书。……仲明带来缎本石田画,的真,惜太寥,又乏,款书则特佳,印章亦可靠。
  日记1939年3月18日:徐邦达来,以新得《王酉室花卉卷》〔23〕,甚古朴浑艳,前有衡山隶书引首,后有安璿跋在本身,洵妙品也。又《沈石田罨画溪卷》〔24〕,画至佳,款书甚劣,恐非真品。
  日记1939年4月7日:(午前)刘海粟处又见仇十洲绢本《回猎图》〔25〕,画六马,有飞奔、打滚诸态,人亦姿态逼真,上写飞雁一行,为项子京、安仪周旧物,上书堂有项声表题字,怡亲王宝,洵绝品也。(午后)徐俊卿带来庞虚斋出品备画展者……《陆包山白雪珠玑图》,画白头翁二,棲飞于石榴上,生动之致,此殆当年喜事中物。
  日记1939年5月9日:(午后)海粟携六如、南田画来,俱佳而不真。又:沈慈护来,带有自北方来书画十余件,只周公瑕兰花与石谷恽题小帧二幅是真迹,余均不堪入目。
  日记1939年5月10日:今日在博山处见《衡山前赤壁》矣,八十七岁书,至佳,江村旧物,并有题字。
  日记1939年6月3日:补记。孙伯渊来,约观《仇十洲画册》〔26〕,绢本,至精细,皆人物故事,每幅有青绿工笔山水补景,确是仇氏巨制。伯渊以两千七百元收之,当时询余愿得否,余以力不能致辞之。要照片一套,尚未寄来。闻此册今将归潘博山,此是吾乡先哲巨作,归同郡人,是应该的。周瘦鹃携示《周东村桃源图》〔27〕绢本轴大幅,甚工致。款书嘉靖癸巳,盖是老年作,然工细太过,笔法亦灵秀,疑出仇十洲代作,未可知也。
  现在吴门书画存世的大部分精品皆精吴湖帆过目,但吴湖帆一生究竟过目了多少吴门书画,则难以做出确切的统计,〔28〕以上所及者,或许只是管中一斑、雪泥鸿爪而已。除了通过借观、兜售、购买等渠道,吴湖帆曾也通过参与组织文献展和美术展览会看到不少吴门的书画作品,例如1935年参加伦敦国际中国艺展展品挑选时〔29〕,即可见其概:
  沈石田《庐山高》之结构缜密,唐六如《山路松声》之笔情森爽,仇十洲《柳塘渔艇》、《秋江待渡》两图之工丽,文休承《瀛洲仙侣》之古艳……俱非寻常作品。
  钤印在古代作为征信的依据,也是鉴别书画真伪中经常会考虑的要点。而吴湖帆除了根据笔墨风格和题款、纸绢等方面判断外,他也会注意到印章的问题。1935年伦敦国际中国艺展,吴湖帆曾应孔达之请,当时推荐了弟子王季迁与之合作,摄制了故宫博物院审查的书画,加上一些海内外私人收藏,历时三年编成《明清画家印鉴》,吴湖帆为之作序。王季迁通过编选工作,对明清一些画家的印鉴非常熟悉,如八大山人晚年的作品,他曾说只看印章便可以一眼判定真假。其中,吴湖帆和王季迁都对沈周的印章作出过论断,1939年丁惠康、刘海粟为红十字会筹款组织画展会,吴湖帆在展前预备时看到了一件庞莱臣收藏的刘珏《夏云欲雨图》:
  日记1939年4月7日:(午后)徐俊卿带来庞虚斋出品备画展者,有吴仲圭《芦花寒雁图》,亦怡亲王旧物;刘完庵《夏云欲雨图》,完庵无款字,上有石田长诗长跋,弘治乙丑石田七十九岁,所钤启南、石田二印,即晚年真迹所用者。世传石田画伪本至多,其印各别,大同小异者皆非真迹。余考定石田晚年所钤启南印,所见者真迹皆同,可知不同者具伪托耳。
  研究吴湖帆的鉴定方法,在此还不得不援引一次他与张大千之间的谈论,1933年1月29日日记:“张大千来,谈论观古画海上几无可谈之人,收藏家之眼光以名之大小为标准,一画以题跋之多寡、著录之家数为断,往往重纸轻绢,画之好坏不论也;骨董伙之眼光以纸本之洁白、名字之时否为标准,画之有意义无意义不懂也;书画家之眼光以合己意为标准;附和买画者以耳熟习闻为标准,此画之有无价值不识也。”〔30〕
  观此谈论,显然作为既是鉴赏家又是书画家的吴湖帆,对鉴赏中存在的问题和弊病肯定有着深刻的认识—虽然他往往是抱着“非夫通人达士讵可语此”的态度而使得一般人难闻其详〔31〕;同时也提醒我们,吴湖帆赏鉴吴门书画的心得,与他的笔墨实践是分不开的—日记中就有不少记录自己仿作吴门大家作品的情况,现存也有不少吴湖帆临仿吴门沈周、唐寅、文徵明、周臣作品的例子。他认为“以画学论,丘壑位置本属附庸,当以笔墨为主笔,能使墨、能用笔便入上乘位置,颠倒丘壑实可不问也。老子曰:大象无形,大方无隅,其何斤斤于形似焉”〔32〕。
  关于吴湖帆在当时鉴定界的地位,后来其弟子王季迁有过生动的回忆:“由于他已成了大名,国内各藏家收到了什么名迹,多数会得携件来谒请鉴定,他每次看得非常仔细周详,有时把它挂在壁上,向我一一指示要点,并共同斟酌。这样我得以追随几席,诚属获益匪浅。当时老辈中有周湘云(梦坡)、庞莱臣(虚斋)两位老先生,每挟画来请吴老师鉴赏,一经指出精妙或瑕疵处,无不表示折服而去。”〔33〕
  毋庸讳言,历史上没有从来不走眼和不犯知识错误的鉴赏家,吴湖帆即便是过目无数,对吴门的鉴藏以及其他时代的鉴藏也不例外。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看到,吴湖帆身处新旧社会之交,正是艺术品流通从传统文人二三知己式的书斋鉴赏与闲暇阅肆、掮客兜售向现代博物馆、美术馆与拍卖会转换的时代,这给他造就了鉴藏家最为难得的广见博闻的历史机遇。因此,无论是我们想了解传统文人的鉴赏方式,还是研究近现代以来公私藏品转移与定型的情况,无疑他的鉴赏经验、鉴赏方法与鉴赏观点,都提供给我们多方面的启示与参考,值得我们不断地重新温习。

[明]沈周  玉楼春图  纸本设色  南京博物院藏
款识:正德改元三月二十八日,江阴薛君尧卿见过,适西轩玉楼牡丹已向衰落,余香剩瓣犹可把酒留恋。尧卿索赋惜余春慢小词,遂从而填缉一阙,以邀尧卿和篇词曰:院没余桃,园无剩李,断送青春在地。临轩国艳,留取迟开,香色信无双美。何事香消色衰,不用埋冤,是他风雨。苦厌厌抱病佳人,支倦骨酸难起。仅满眼、弱瓣残须,倾台侧当,嫣红烂紫。令人可惜。十二阑干,更向黄昏孤倚。只见东西乱飞,随例忙忙,何曾因子。漫劳渠吊蝶寻蜂,知得断魂何许。念九日复引小酌,时花遽为风雨净尽,感慨无已,仍倚韵一阙,以既余怀,尧卿宁无再答云。艳比妃杨,仙疑白李,岂称贫家贱地。东君顾恤,开及茅堂,依旧之才之美。应是书生分悭,故故先飘,纷然红雨。悄西阑堕者难拈,倾者亦难扶起。想昨日、羯鼓豪门,山殽池酒,宾朋金紫。今番今日,一体无聊,富贵怅何堪倚。打算荣枯盛衰,了自有时,何消筹子。漫填愁且赋新词,命作惜春还许。二年二月念九日,与京口陶公辅复对残花以修,昨者故事,填临江仙词,仍为澄江缪复端录于纸尾,复端虽未及燕游,亦不敢孤其远意。昨日把杯今日懒,可堪残酒残枝。埋冤风当玉离披,顿无娇态度,全有病容姿。恼得吾侬搔白发,带花落地垂垂。此花虽落有开期,不教人不惜,人老少无时。三月二十四日,八十一翁长洲沈周。
钤印:有竹居沈氏启南(朱)  白石翁(白)  固翁(白)  乔崇修印(白)  陆树声鉴赏章(白)  笪重光印(白)  江上外史(朱)  双修阁图书记(朱)  吴湖帆潘静淑珍藏印(朱)  吴湖帆珍藏印(朱)  梅景书屋(朱)  介夫(朱)

三、全色补笔
  书画在流传过程中,或因兵火之厄,或因人为割接,往往原来的装潢面貌会发生改变。吴湖帆不但在鉴赏中经常会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其在鉴题文徵明《虎山桥图卷》和文嘉《曲水园图卷》时,而且还喜欢乐此不疲地进行一定程度上的补救和甚至改装。据陈巨来《吴湖帆轶事》〔34〕记载云:“吴氏有一特长,凡偶有购获古画,无论破损至如何程度,必命裱工刘定之装池,于破损处亲为填补加笔完成。完成后真可谓一无破绽,天衣无缝也”。“余每见吴所珍藏之画,如清代四王立轴、明人四大家等等,均四幅尺寸一例,私心异之。超翁(冯超然)谓余曰,古画逢到吴氏,不是斩头,便是斩尾,或者削左削右,甚至被其腰斩。盖吴购得同时齐名之画件时,偶有参差长短,吴必长者短之,阔者截之,务必使之同一尺寸方才满意”。吴湖帆还曾对陈巨来戏称“吾是画医院外科内科兼全的医生也。”确实在鉴赏家中,吴湖帆擅长全色补笔是名不虚传的,在他的日记中我们会读到不时为友人全补的例子。至于他全补吴门书画者即有如下几例。
  沈周:南京博物院藏沈周《玉楼春》牡丹图轴,原当为一高头卷,纸本水墨,吴湖帆将原来墨笔进行了加色渲染处理,并将原来卷后沈周的题词以及薛章宪的次韵,移裱于画面上方作为书堂而成立轴。当时此举为张葱玉所知,张不禁在日记中特致不满,说其致损佳迹,并有妄人之讥。持平而论,由于改裱技术之高超,现在画面题字无损,且接裱处无明显痕迹,较之手卷在欣赏上倒是更为方便,故亦未可厚非。至于加色,这可能与吴湖帆对于沈周的花卉欣赏习惯有关,他曾赠给其外甥女徐玥的一个临沈周的绘画卷子,他就别出心裁地在临本中将原本水墨改为设色。另一则关于全补沈周作品的例子即是上海博物馆藏沈周《乔木慈乌图》轴:
  日记1935年2月5日:夜全补沈石田《乔木双乌图》真迹。〔35〕
  唐寅:吴湖帆全补唐寅作品的例子,乃是两个同出一家的诗歌字轴。其内容乃所谓晚节稍放,格谐俚俗者,即王世贞形容为“乞儿唱莲花落”者。考唐寅字轴传世少见,笔者所见不到十件,故此二轴颇为难得,吴湖帆以廉值得之,并考证其著录于明郁逢庆《书画记》。其得到与全补的记录如下:
  日记1938年3月10日:天晴雪霁矣,大路已干。吴宾臣、壁城弟兄携古物来,《唐六如人生七十歌》,真迹,宋元人纨扇、斗方各一叶……余购纨扇、斗方与唐字轴。
  日记1938年3月16日:吴宾臣取来《唐子畏焚香默坐歌轴》〔36〕,与前日所购大小纸质均同,盖原为对轴,一家所出也,故二轴上角均有缺损。
  日记1938年4月30日:在(庸斋书画会)中晤徐邦达,归来时适沈伯安来,余正在补书唐六如字二幅之缺笔,沈湘之亦来。
  文徵明:吴湖帆全补文徵明作品的例子,乃是其自称慧眼独具而收得的《玉兰图轴》,其得到与全补的记录如下:
  日记1938年5月7日:又前日(吴宾臣)取来之《文衡山玉兰图》〔37〕,为华补庵作,此为衡山名迹,外间伪本不知凡几,是乃真迹,惜纸破不堪,千疮百孔,修补綦难,他人皆不敢购,余亦留之,以自画三尺山水一幅易之。
  日记1938年7月2日:曹友卿送来托好《文衡山玉兰》,破碎不堪,接笔颇费力,然为保存名迹起见,不能避艰也。
  除了画心本身外,吴湖帆对于割移的题跋也予以补救。例如苏州博物馆藏邵弥《冻立瘦蛟》梅花卷,当我们展开画卷,可以看到其拖尾就有一段吴湖帆补录的归庄题诗十首。
  附带提及的是,除了擅长全色补笔外,吴湖帆对于装潢其他细节也非常讲究,现在流传经其收藏过的许多吴门书画作品,都是在他的意见下请当时装裱高手刘定之、曹友卿等人重装过,而且最后有的手卷还常常会专门回苏州特别定制漆木盒子,例如上海博物馆藏文徵明《赤壁赋书画合卷》与仇英《后赤壁图卷》、苏州博物馆藏邵弥《冻立瘦蛟》梅花卷皆有盒子保留下来,盒子正面一般还有其雅致劲挺的瘦金体题名。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曾根据装潢形制,判断他为林尔卿题跋过的、现藏上海博物馆的仇英《右军书扇图轴》为失群之作,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仇英《蕉阴结夏图轴》《桐阴清话图轴》与上海博物馆《右军书扇图轴》尺幅相同,此三幅并是仇英为项元汴所画消夏图四大幅之三〔38〕。


仇英《人物故事册》之一并吴湖帆跋,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行书二十一首》(卷末)并吴湖帆跋尾,上海博物馆藏

四、读画题跋
  作为一位近代宗师级的鉴赏家,吴湖帆特别喜欢题跋。这既包括自己的藏品,也不断有朋友同好的藏品。观其行文,一般首先会涉及笔墨气韵、师承所自、创作断代等,以及纸墨优劣、款印题跋、收藏之来历、装潢之考究等。就吴门而言,其题《沈石田西山纪游》,可以说反映了他一般的鉴赏习惯:
  石田翁西山纪游图卷,纷披畅发,点染淋漓(气韵),撷董巨之精华、冶元四家于一炉(师承),盖晚年兴到时作也(断代)。所用金粟山藏经纸,凡六卷有半,每卷纸二节,又另每纸合工部尺一尺七寸,纸长六寸,计每卷纸长四尺,犹宋时印经旧接也。最后一节只用一幅,计长二丈五尺七寸(纸张)。下角钤白石翁水印、款记另书一纸,王文恪七古一首题其后(款印题跋)。吾家旧藏石翁画卷凡八,以张公洞图、吴中奇境图为最著。尚有吴中山水长卷,早归他姓,余未及寓目,不知与此卷相类否。此卷余于己卯(1939)始得之,神采焕然,较张公洞、吴中奇境更胜,且在所见石翁诸卷之上,堪称此老晚岁画中第一品也。明季藏张见阳家,近年遍处丧乱,由泰和萧氏流出(收藏来历),乃为余获,定为梅景书屋明画之冠。四月十五日吴湖帆识。
  自元代诗书画三绝逐渐走向融合以来,文人题跋以题诗和散体形式为主,而采取题词的形式,首先是文人画家自己偶尔会一试,例如在“吴门四大家”沈周、唐寅、文徵明的诗文集中我们会找到一些。鉴赏家题跋大量采用题词,似乎到清代才比较流行,清初梁清标、朱彝尊即擅长此道。其后鉴赏家喜欢题词读画的就当数顾文彬、吴湖帆、张伯驹等人了。相较而言,顾文彬题词读画喜欢集句,而吴湖帆则喜欢自出机杼〔39〕,其题吴门诸家之例如:
  《题唐寅幽人燕坐》〔40〕:居士闲中抽妙翰,能事逞,管繁金简。凭高阁斜曛,幽人吟眺临流畔。气韵动,神光满,听松庵,帘雨捲,竹炉记,白云飞玩,缀胜迹藏山,法书名画人人看,六如笔,留真面。次屯田凤衔杯韵。
  《题文徵明冰姿倩影图》:想象如花面,转回肠,数千万遍,逗层波,一翦愁怀乱恨,已晚尚相见。莫道心伤眉敛,雨生寒,楚云似断,但琐意情难拚。恁玉雪自温暖。次周清真凤来朝韵。
  《题仇英春院戏婴图》〔41〕:鸳逐水,燕交风,纱裒映阑红。池塘波影月溶溶,滉漾两心中。春时事,诗中字,琴调相思何似?海棠花下更情浓,婴戏绿坪东。
  又《重题仇英春院戏婴图》:鸳浴水,燕穿风,罗袖掩霞红。野塘波影月溶溶,芳意托心中。心中事,蝇头字,琴调相思何似?海棠花下总情浓,尤在石阑东。次小山燕归来韵。
  其中,题唐寅者乃观画后有感而发,题文徵明者乃是移书同时填词习作,题仇英者则比较特别:先题系抄录旧作,重题则为改写,显示出他锻字炼句的推敲工夫—虽然倒是前者字眼看上去更加漂亮,而且意思也比较切题。〔42〕

[明]王宠  春山读书图  纸本墨笔  苏州博物馆藏
款识:媚眼风光恰似春,白沙黄荻水粼粼。轩窗遍启抛书坐,猿鹤襟期土木人。
钤印:王履吉印(白)  吴湖帆潘静淑珍藏印(朱)  静淑宝藏(白)  吴湖帆珍藏印(朱)  梅景书屋秘笈(朱)

五、集锦与流通
  吴湖帆的收藏除了注重历史上的主流大家外,还有一些特别的癖好,如其着意收藏梅花、猫、女史、状元扇之类特别题材,再则就是喜欢集锦。集锦乃是旧时的大收藏家往往出于收藏、欣赏甚至豪奢等原因,以数家形制题材相近之作配对而成。例如顾文彬曾试图收藏“四王”大册集锦,庞莱臣曾收藏过成对“二王”大册等。吴湖帆除了曾仿虚斋收藏过成对“二王”大册及“四王”仿黄公望浅绛山水合璧外,其于吴门书画中,有《明沈文字轴》〔43〕、《明初名贤集册》、《明四大家集锦卷》〔44〕,其中后者尤为典型,乃集沈周《渔隐图》配文彭《五湖渔隐诗》、唐六如《文会图》配王鏊《六十寿诞词》、文徵明《有竹图》配祝允明《竹窗精舍诗》、仇英《访梅图》配丰坊《孤山催梅诗》为一卷,1958年装成时,他题记道其不易曰:
  明季以来,未闻有将四大家画相仿尺幅集成一卷者,余自甲戌(1934年)获沈石田《渔隐图》,迄丁酉(1957年)获文衡山《有竹图》,先后凡廿四年,其间先收仇十洲《访梅》一帧,后遇唐六如《文会图》又有二十年之经过。最后文画以石田《峦容川色图》及陈白阳《洛阳春色图》二卷易得,亦余沉浸于画中五十年之狂举乎?
  吴湖帆吴门书画藏品的来源,有家传、购求、赠送、博易等多种渠道。其中购求之例,前文多有提及者;赠送是基于友情之上的,例如沈周《溪山纪游图》为孙邦瑞所赠,吴湖帆则答以恽南田《携尊踏雪》,又如1939年潘博山赠其沈、文诗笺,吴湖帆则答以文徵明尺牍及陆深《藏书凡例》二页。
  博易是收藏鉴赏家之间通过以物易物而不是通过金钱来交换藏品,以达到各遂其好的目的,自宋代米芾以来即是传统鉴赏家记述自己收藏经历时颇为乐道的方式。吴湖帆收藏的吴门书画藏品有不少是通过博易得来的,除了前述《明四大家集锦卷》,另外如唐寅《骑驴思归图》(并毛钞《盘州乐章集》)乃以宋刻《道德经》从蒋榖孙处易得,文徵明《虎山桥图》乃以张雨字轴易得,陆师道《秋林观瀑图》以元刻《图绘宝鉴》从蒋榖孙处易得。
  从流通的角度看,吴湖帆对于吴门的收藏并非只进不出,出于战乱时期的经济拮据或为周转收藏资金等因素,吴湖帆有时也会卖出自己的藏品。
  日记1937年11月25日:伯渊取去《仇十洲长门赋卷》、《董文敏升山湖图》两件,预备易米之需耳。
  日记1938年11月12日:许姬传来……为余售去王酉室《玉兰》〔45〕及文休承为余野小山水,计四百元。

吴湖帆  一蒲团外万梅花  纸本设色  苏州博物馆藏
款识:廿年归思,怅家山,如梦辜负吟侣。天末故人空有约,回首清游可数。孤棹寻春,层峦入画,来听楼头雨。满身香雪,旧图重补新句。薄暮带月描松,望云写柏,卷取名山去。十里湖光收尺幅,约略风帆江浦。镌石题诗,携钟拓篆,韵事天留住。万峰烟霭,欲归又恐无路。辛卯春正月,和常熟尚书词韵,诺瞿上人印可。愙斋吴大澄初稿。万峰深处,忆升平、朝市往来诗侣。三十余年桑海幻,云梦阴晴难数。古刹依然,危楼无恙,几度经风雨。钟声隐隐,赚人多少新句。此地野鹤蹁跹,闲云自在,何日携筇去。寂寂蒲团空影外,一片梅花香浦。展卷题名,凭阑话旧,小作溪山住。留连佳境,几忘寻棹归路。敬次先尚书公韵,曩岁旧作,忽忽十载矣。录于旧作图上。衡如襟文见贻香雪海,圹地十余亩,俾余建梅景书屋也,因检此图,奉桀于以见文物因缘之劵云。癸未三月吴湖帆又题。吾郡城西玄墓山圣恩寺者,古名刹也四山环绕,遍植梅花。清高宗驻跸时,命名曰“香雪海”。寺中有还元阁,每届春日,士女游踪咸憩焉。光绪间,胡君三桥曾为寺中方丈,诺瞿上人写一蒲团外万梅花诗意册。当时名流歌咏殆遍,藏之寺中,为传衣之物。先尚书公曾次翁文恭公韵,倚《念奴娇》词题之。庚申春,余侍先君子往游,犹及见之。甲子以还,闻寺中书画所失不一,今春返里,友人以此词见恵,云得之估家,盖亦近年游人盗出者,因补小景于下,记其颠末于上。癸酉三月,仿恽东园笔于梅景书屋。吴湖帆谨识。
钤印:愙斋(白)  吴湖帆潘静淑珍藏印(白)  先人真迹湖帆嗣守(白)  梅景书屋(朱)  倩盦(白)  吴湖帆(朱白相间)  梅景书屋(朱)
  静淑心赏(白)  好林泉都付与闲人(朱)

六、借观之讲究
  在中国古代,一般鉴藏家除了自己珍藏名迹、书画商携示外,还往往会向同好借观展玩,以互通有无—这在现存明清尺牍、日记中有不少记载。为了防止损坏和意外,鉴藏家在出借时往往会谨慎从事,宁可秘不示人,或定下清规。例如顾文彬在宁波为官期间就曾在家信中告诫其子顾承,担心将家里的藏品借给吴云、李鸿裔而其童仆展画不得法而导致污损,并告之其如何防止遗忘等等。顾文彬还特别在过云楼门楣上刊示书画观摩十四忌,其著《过云楼书画记》又将之载入凡例,即所谓“书画乃昔贤精神所寄,凡有十四忌,庋藏家亟应知之:霾天一,秽地二,灯下三,酒边四,映摹五,强借六,拙工印七,凡手题八,徇名遗实九,重画轻书十,改装因失旧观十一,耽异误珍赝品十二,习惯钻营之市侩十三,妄摘瑕病之恶宾十四”,堪为古代鉴赏家讲究观摩书画之法的经典总结。想必此十四忌,年轻时不时出入过云楼的吴湖帆肯定也很熟悉。吴湖帆去上海后,在1931年至1939年日记中,除了1937年战乱期间,记录了大量与前辈友朋如王同愈、冒广生、叶恭绰、何澄、庞莱臣、张葱玉、蒋榖孙、张大千、冯超然、孙邦瑞、潘博山、李拔可、刘海粟、狄平子、褚德彝、黄仲明、刘定之、邓实、周湘云、沈尹默,弟子徐邦达、王季迁以及古董商孙伯渊、曹友卿等人之间的书画借观情况。在《梅景书屋随笔》中,他则通过抄录一件吴门绘画的题跋,间接而形象地表达了自己对借画讲究的看法,即书画不遇知者不可出、不懂阅玩之方者不可出、久借不还者不可出的意思。凡嗜古爱画者,不妨三复斯言:
  汲古阁曹君(曹友卿)携来沈石田《连山夹涧图》卷,后有瞿忠宣公跋及藏印,吴槎客拜经楼旧物也。卷尾有花笺两幅,槎客记云:予藏石田连山夹涧图,无异于头目脑髓,每出游,必载以自随,盖数十年如一日也。生平最鄙世有名迹而秘不示人,故遇知己,往往出以相赏。然屈指此图在我已受三辱:其初以示一擅书名老翰苑,返而告余曰,沈画卷似真。次示似一自号能著书者,握此卷置膝上,且展且昵,即置于案。予以大悔,誓不再示人。既有云间友以买画居西湖上,闻予有此卷,求借一临。予又慨然借之。数月不还,令人索之,竟不留一饭一宿。此人携卷昏夜投昭庆寺僧借宿,几罹茶毗之阨。予恨抚此卷,几欲如和氏抱玉而泣。回思启翁无端受此三辱,是皆予之过也。爰书此以示后之得是卷者。名迹遇此,莫怪槎客先生之大怒。记此亦可以示后之借画者之戒。


[清]吴大澂  篆书红豆黄茅七言联  纸本  苏州博物馆藏
释文:红豆且寻三惠宅,黄茅犹记六如图。香树世大兄大人索书,愙斋吴大澂。
钤印:吴大澂印(白)  两壶盦(白)

七、乡邦情结
  明清以来文人在同时代的社会交往中比较注重年谊、乡谊,而在历史的文化认同中则比较重视本籍的地方文献,这就是所谓的乡邦情结。此风溯自吴门文人即有之,吴宽、文徵明及其曾孙文震孟等皆是典型。吴湖帆在关于吴门书画以及其他流派书画而带有吴门文人题跋者的鉴藏中,也拥有着浓厚的乡邦情结。具体表现一是在他题跋吴门书画的落款中,经常会使用“乡后学”“乡贤”“乡先贤”“乡先哲”之类的字眼,例如沈贞《秋林观瀑图轴》,唐寅《灌木丛篁图》〔46〕,文徵明《云山图》、《王榖祥临文徵明吉祥庵访友图》〔47〕等等,二就是题跋本文也可看出:
  《题唐六如葑田行犊图》〔48〕:唐子畏葑田行犊图,丰神秀逸,筋骨潇洒,乃四十岁左右得意笔也。曾经梁蕉林相国、翁萝轩励衣园两太史精鉴收藏,复入《石渠宝笈》,清高宗御题及仁宗等九玺,庄严灿烂,允推六如画中第一神品。而我家住葑溪,偶丁离乱,别已数稔。骑犊归去,不知何日?对此乡先贤名笔,不觉移情矣。
  题《明王雅宜春山读书图》〔49〕:吾吴在明嘉隆间文物之盛,开历朝各处所未有,自石田、匏庵领袖文苑,人才辈出,六如、衡山尤称翘秀。希哲、雅宜之书,直继晋唐,声誉盖代,而雅宜年又不永,真迹更鲜,其画尤绝无仅见。此图虽寥落疏宕,颇具大家手笔,与衡山晚作殊相似,可知山人与衡山实友而师者欤?可宝可宝。
  “骑犊归去,不知何日”,吴湖帆此语道出了自己对故乡的眷念。他自1924年移居海上后,除了年节探亲祭扫和临时有事偶尔会回苏州老家外,其后生涯基本都在此渡过。苏州博物馆藏有他一幅《一蒲团万梅花图》轴,是他1933年为乃祖吴大澂题词所作的补图,在十年后的次韵题记中,他特别提到了一件事情:故乡光福好友顾廷懋赠送了他一块十余亩的香雪海废地,以筹建梅景书屋—梅景书屋如果建成,不仅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之景不再只是展卷之间的寄情想象,而且定当与西圃老人潘遵祁的“四梅阁”前后辉映。可惜的是,吴湖帆并未能如愿归去—亦正如文徵明说“吾之书屋大多起造于印上”以聊作解嘲一样,他的梅景书屋也只能依然凭借自己的秘藏来命名。


    
(作者单位:苏州博物馆)
责任编辑:刘光


(本文摘自《中国书画》杂志2018年第2期“古代作品”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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